作者:Michelle Zhu,独立成员,来自深圳
(顶部图片:最后的四位塔斯马尼亚原住民,摄于19世纪60年代,特鲁加尼尼坐在最右边)
历史背景
特鲁加尼尼(Truganini),又名拉拉·鲁克(Lalla Rookh)和利德古吉(Lydgugee),被广泛宣传为塔斯马尼亚岛(在澳大利亚大陆南部)帕拉瓦(Palawa)人的最后一位纯血原住民。她于1876年去世时已经以为“最后的塔斯马尼亚原住民”的身份出名。她临终前的请求是在火化后将其骨灰撒入德昂特卡斯托海峡(D’Entrecasteaux Channel),但这一愿望并未实现。相反,她的遗体被挖掘,而她的骸骨作为科学展品在博物馆展出近一个世纪。这个故事讲述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光、灵魂的挣扎,以及最终随着骨灰重归大海而获得的解脱。

第一部分:特鲁加尼尼最后的日子
霍巴特的空气潮湿而带咸味,如同渗入老骨头的寒意,久久不散。特鲁加尼尼蜷缩在小屋的窗边,双手像她曾熟悉的白千层树的老根一样干枯扭曲,按在因年岁而薄如纸的皮肤上。炉火噼啪作响,却烧不尽她体内那道永远的寒冷。
“Pugganah(够了)。”她轻声低语,这个词像烟雾一样在空气中旋绕。
达德里奇夫人(Mrs. Dandridge)被这声音吓了一跳。她是个善良的白人妇人,对特鲁加尼尼怀有某种不算残忍但依旧陌生的关爱。“别怕,”她柔声说道,就像安慰一个不安的孩子,“没人会伤害你。”
“不要解剖我,”特鲁加尼尼干涩地低语,仿佛风会在她话语落地前将其吹走。“把我放上柴堆,让风把我raytji(骨灰)带去大海。”
这位殖民妇人手指在毯子边缘上拨弄。“医生说……”
但特鲁加尼尼那双黑眼睛一眼识破了谎言。她经历太多,不再相信承诺。
“你发过誓!”她紧握椅子扶手的手指泛白,怒火一闪而过。“你发过誓!”
沉默蔓延。一声黄尾鸫的叫声从玻璃窗外飘来时达德里奇夫人转过头去,不敢与特鲁加尼尼对视。
远处,德昂特卡斯托海峡波光粼粼,灰色天空下水面翻腾不息。那片海洋,族老们曾称它为larapuna。特鲁加尼尼少女时曾在那儿畅游;海浪托起她的身体,仿佛认得她。她曾与母亲一同拾贝,脚下沙地温暖。但现在,她只能望见却无法再触碰那片海。
“等我走了,”她字字缓慢而清晰地说,“你必须烧了我。让风带我走。”
达德里奇夫人犹豫了。“医生——”
“不要提医生!”这句话的力量让她自己都惊了一下。她瘫软在椅中,呼吸不稳。“不要……再……动刀。”
一滴泪水顺着她满布皱纹的脸滑落。那些科学家曾量她的头骨,把她的语言当作标本钉在板上。但他们永远不会懂记忆的重量——这片土地仍在她心中活着,即使到了现在。
“Tiraweke(我还在)。”她对着远处的波浪轻声说。
海鸥的叫声划破空气——咔咔咔——就像挖掘棒敲到骨头的声音,也像士兵的靴子踏过页岩时夺走部落孩子的那一夜。
特鲁加尼尼闭上了眼。在黑暗中,她看见失去的面孔。母亲死于疫病,姐妹死于暴力,丈夫沃拉迪倒在殖民者的长刀下。还有那些她夜里低声呼唤的名字,那些鲜血仍沾染这片被掠夺岛屿的名字。她很快就会加入他们。
但并非以她所愿的方式。
第二部分:有记忆的骨头
1. 临终守候(1876年5月)
蜡烛的火苗在蜡油中颤抖,将影子投在墙上,如同张牙舞爪的手。达德里奇夫人紧握特鲁加尼尼瘫软的手——皮肤苍白如纸,关节如山脉。
“Pupina(不安的灵魂)。”那天早上,特鲁加尼尼如此低语,嘴里带着死亡前金属般的味道。“他们要来了。”
现在,她最后一口气过去后,风摇响了窗。风里有来自海峡的咸味,有被踩碎的白千层叶子的气息,还有高空盘旋的塔雅里查鹰的叫声。
达德里奇夫人默默祷告,然后颤抖地拉响了呼叫医生的铃。
他们在夜里把她埋在了囚犯公墓。
特鲁加尼尼的灵魂悬在坟上,看着牧师念着她不懂的词,为那副她已不再认得的身体祷告。棺材是廉价松木做的,已经开始在潮土中变形。
“烧了我。”她再一次低语,但风将话吹走了。
达德里奇夫人站在一旁,双手紧握。当工人们开始铲土盖棺,她转身回了镇上。
月光把无名的坟墓投下长长的影子。黑暗中,塔雅里查鹰再次啸叫。
2. 掘墓(1878年)
坟不深。
毕竟那是囚犯墓地,不是教堂的圣地。男人们干得很快,铁锹一下一下插进潮湿的泥土,发出“咚、咚、咚”的声音。
“当心头骨!”皇家学会的馆长低声呵斥,眼镜在灯光下闪着光。“颅骨必须完整,这样才好做测量。”
特鲁加尼尼的灵魂在挖掘声中哀号,但他们听不见。他们边干边笑,呼出的气在黎明寒气中化成白雾。
“骨盆也要当心。”另一个人说。
当他们揭开棺盖,腐烂的气味与石灰味一同弥漫。馆长凑上前,呼气也在寒风中化作雾气。她的身体仍包裹在达德里奇夫人当年给的薄布里,皮肉早已腐败,但那曾浓密的黑发仍粘在头骨上。
“真是奇迹。”他一边拂去眼窝里的泥,一边低声说。他的拇指在她生前的笑纹处停留。“注意这突出的眉弓,”他对助手说。
一名工人把它记录下来。
“她现在属于科学了。”他低语。是说给自己听,还是给那幽灵听,无人知晓。
他们将她的骨头装进帆布袋带走了。
3. 玻璃牢笼(1904年,塔斯马尼亚博物馆)
她在自然历史馆的角落里站了四十三年。
特鲁加尼尼的灵魂在展柜周围徘徊,每天都在无声地尖叫,直到嗓音崩裂。
没有人听见。
“妈妈,她是真的吗?”一个孩子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指印。
“别碰。”母亲拉走了他。“她只是个展品。”
特鲁加尼尼的骨骼在电灯下闪着光,被残忍地整齐拼装。脚下铭牌冷冷地写着:
特鲁加尼尼(约1812年–1876年5月)——最后的塔斯马尼亚原住民
此时,馆外的风在咆哮——那是本应将她骨灰带回larapuna的风。
而现在,她只是一具标本,一个“好奇之物,”西方人眼里“最后的塔斯马尼亚人”。
4. 解脱(1976年4月)
他们终于在迟到一百年后放她自由。
特鲁加尼尼的灵魂注视着后代们——她族人的孙辈——从博物馆的天鹅绒盒子中取出她的骨头。一位长者用他们的语言低语,一边抚去骷髅眼窝的尘土:
“该回家了,姐姐。”
在德昂特卡斯托海峡的岸边,他们用咸木与桉树枝搭起柴堆。火焰边缘燃出蓝光一点点吞噬掉了科学家在她身上遗留的痕迹。
当骨灰随风升起,特鲁加尼尼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潮水的牵引。
“Tiraweke(我还在)。”她轻声说,这一次,是歌唱,而非哀求。
风把她带回了海上;那儿,鲸鱼正跃起迎接她。
有人说,如果你黄昏时站在那片岸边,当潮水涌来你会听见两种声音在浪里低唱——一个年轻,一个年老——唱着布鲁尼岛的歌。而如果你将耳朵贴在海螺上,听到的就不只是海浪,而是比博物馆、比骨头更古老的回响:
“Tiraweke——我们从未离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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